广大民众在这个博弈中通常是沉默的承受者。
不过,当这个矛盾激化到极致,民众就会用极端方式表达意志。但有趣的是,最终站出来镇压起义、并在此后瓜分天下权力的,正是那些拥有私人部曲和庄园的士族豪强。他们反而通过镇压起义进一步强化了自身的实力,他们维护王朝的统治行为,实际上是进一步破坏了王朝。
这正是历史的吊诡之处,一个旨在强化公权力的制度,却在实践中培育出了最大的私权集团。
崔琰身体微颤,以袖拭汗,声音已失却了最初的从容,『大……大将军之论……石破天惊……然,然土地、宗族、乡评,乃千年传承之基,纵有弊病,焉能……焉能一旦尽毁?譬如大病之人,不可遽下猛药……当渐之进也,以教化引导,徐徐图之……』
斐潜语气稍缓,却依旧坚定:『先生仍以为此乃「弊病」?此乃沉疴!先生言「渐」,请问,自光武至今,近二百年,可曾「渐」好?唯有每况愈下,直至天下崩解!黎民百姓于乱世中辗转呻吟,易子而食之时,谁人来听这「徐徐」之论?!』
『如今山东之地,胡佛日盛。彼胡佛之教,义理浅薄,何以能动华夏民心?盖因本土之儒道,或高悬于庙堂,沦为士族进身之阶;或遁世于山野,寻求个人之逍遥。于百姓之生老病死、饥寒困顿、所求所欲,可有半分真切关怀?口称重农桑,毁农户家园者何人?言必清净之,摄财炼丹药又是何人?』
斐潜看着崔琰,沉声说道,一字一顿,『此时此刻,来的只是胡教,只称胡佛好……若是有朝一日,来的不是佛经……呵呵,就算是去了胡佛,又来什么天帝,当之如何?教义不得传,便是举刀枪呢?更何况,儒道之传人,相夺民田民产,那么……佛亦夺田产,争人口,纳奴婢……哼,又是如何?』
『这,这断然……不会如此……』崔琰头上的汗,怎么也擦不干净。因为他知道,斐潜所描绘的,不是可能,而是必然。
儒也好,道也罢,其实最开始,都是为民代言的……
孔孟说,民为重啊……
老庄言,清静无为休养生息啊……
结果呢?
半夜鬼敲门。
可有半分的『民重』,半点的『清净』?
崔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他艰难地抬起头,望向斐潜。
眼前这位骠骑大将军的身影,在秋阳中显得异常高大,其目光所及,似乎已超越了这个时代,望向了一个他无法完全理解的遥远未来。他原本准备的的所有说辞、所有引经据典的辩护,在斐潜这番基于历史长河兴衰规律的宏大剖析面前,都显得如此苍白、短视甚至……
显得虚伪。
良久之后,崔琰声音干涩,几乎难以成言,『琰……今日方知何为……洞鉴古今……大将军之论……请……请容琰……细思之……』
斐潜颔首,『善。先生可至关中河东,遍观某治下之学宫、工坊、田垄……亦可与那些新晋之寒门官吏、立功之军中士卒、甚至识字之农夫谈上一谈……不过……另有四字,先生需记下……』
崔琰拱手问道:『请大将军赐教。』
『时不我待。』斐潜淡然说道。
崔琰愣了一下,便是深深揖礼。
此次弯腰的幅度,远胜来时。
他退出大堂时,步伐竟有些踉跄。
阳光依旧明亮,但他心中的世界,已然是被搅得天翻地覆……